《人非草木》0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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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那日金府送我回家后,我便开始着手准备上京。车站里不断涌进来芫城逃难的百姓,上京的车票并不好买,我连续去了几天也没着落。那张支票我搁在怀里没动过,一摸内袋便想起那时大少轻轻靠在我肩上的模样,长而浓的睫毛粘了泪。我的心不由得就一疼,觉得大少的失魂落魄在冥冥中与记忆深处的母亲的样子重叠了起来——都是失了最爱的人,都是一样的茫然若失,不过我母亲已随父亲离去,而大少还活在当下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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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于情于理,我都不想去花那张支票的钱。为了以后的长远打算,我暂时搁置了上京,转而在城里寻起了事做,希望能找个糊口的活儿。只是如今世道艰难人心惶惶,很多办事的不说招人,都在裁人了。我今早出门天阴沉沉的,忘了带伞,从一处出来便迎来瓢泼大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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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看了看腕表,也顾不上被淋湿了,连忙冲进雨里去往下一处——这还是托朋友找一个差事,对方愿意见上一面给我个机会,我无论如何都要争取。走至屋檐下,我刚想抬手擦擦脸上雨水,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汽车笛声。刚开始我没留意,又往里走了走,直到有人叫道:“小金先生!孩子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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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前头的“小金先生”我尚未意识到是叫我,那声“孩子”却有点耳熟。我回头一望,正是杜叔撑伞来到我身边,面露急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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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杜叔?”我疑惑出声,不明白为何他会出现在这——他不是应该照顾大少的吗?还是说大少出了什么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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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想到这,我的心就没由来地砰砰直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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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杜叔一下子拉住了我,“孩子你可有急事?没有的话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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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与对方约定的时间快到了,我上一刻还想着要尽力争取,这时却鬼使神差般摇了摇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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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杜叔见我摇头,似乎松了一口气,却马上又皱起了眉,言语间带上了些恳切,一如他初次在大街上拉住我让我去和大少见一面那般:“若果你无事,能不能去陪一下大少?”可能他觉得,再让一个少年去扮那已故的开少爷哄大少开心,像是一个提线木偶,有点“不仁不义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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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但此刻我其实没想那么多,只是从杜叔的话语中听出了大少可能出事了的意思,心下一紧,忙问:“大少怎么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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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杜叔拉着我上了车,看着被雨淋糊的车窗,很久才言道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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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开少爷……运回来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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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汽车到达时不过晌午,却因为雨一直下的缘故显得天阴,走进屋里没有点灯,昏暗一片。好在厅里早已收拾完毕,不见之前大大小小杂乱无章的箱子行李了。杜叔在前头走着,我跟上去,不经意间低头一看,发现自己湿透的鞋子在地毯上留下了深色的水印,顿时有些赧然。杜叔心系大少,连鞋都没有换,自然也没提醒我,我一介草民,更是没想到这些大户人家的讲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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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杜叔在尽头一处房间前停下脚步,回头用眼神询问我的状态。我点点头示意准备好了,他便轻轻推开了门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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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房内只燃了一盏灯,昏黄的光下勾勒出一个趴在桌上的人影,背对着门口看不见脸。我走近一看,才发现大少是臂弯里抱着个什么东西,脸贴在上面,双眼闭着,不知道是假寐还是醒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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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又朝他怀里的东西多望了几眼,好像是一个小木匣子,开锁的地方上边贴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——那一刻,我猛然想起杜叔那句“运回来了”,脑内像是炸了一个雷,刹那间一片空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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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照片上的那少年神采飞扬,即便是黑白两色单调的色彩,也掩盖不了少年眼里的意气风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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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更重要的是,那人真的和我长得好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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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大少身旁,隔着生与死,与他心爱的幼弟对视,像是看到冥冥中的另一个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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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……这么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,怎么就……我黯然无言,望着那木匣子,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堵在了喉咙。少年郎最终化成一撒便散的灰,我母亲长眠于薄棺,父亲更是掩在一张轻飘飘的纸中。曾经,却都是活生生的人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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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无端凉意向我袭来,我弯下腰,慢慢从身后抱住了大少。我不知道大少会不会冷,但起码我在这,抱一抱他,可能就不那么冷了。毕竟,他是这屋里头和我一样被留在了世上的人,我们同病相怜,依偎着能过得好点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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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不知过了多久,久到我都忘了自己身上衣物还湿着,大少睁开眼,转过身,抬手擦去了我脸上混杂着雨水的泪,眼里闪烁着油灯照映下的微弱点点亮光,使人分不清是清醒还是梦中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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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开儿怎么淋湿了?会着凉的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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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宁为他跌进红尘,做个有痛觉的人。一辈子都是他的开儿,不愿醒来。

  

  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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